《楚云印象》
秋和小注:今年7月1日是中国共产党成立101周年,我想起曾经写过纪念我单位一位老党员的文章《楚云印象》,现在重新刊发于此,以飨读者。
楚云静悄悄地走了,曾经担任中国建筑工业出版社副总编辑的她以94岁高龄驾鹤西去。
我们得知噩耗,急忙赶到楚云家中,社里党群部、老干部办公室的同志已经先我们赶来了。楚云的儿女将我们迎进屋,这是两位通情达理的知识分子,与我们握手,让座,真挚地感谢社里的关怀,然后平静地述说母亲走前的愿望:不要开追悼会,不要搞告别仪式,不要发讣告,不要给党组织添麻烦……
这些话从他们的口中说出来,每一句“不要”,都使我们感到一次震撼。我心中的崇敬之情不禁油然而生,这是一位多么令人尊敬的老人啊。我猛然记得毛泽东同志曾经说过一句很经典的话:真正的唯物主义者是无所畏惧的。只有彻底的唯物论者才能做到这样光明磊落,才能这样襟怀坦白,才能如此大彻大悟地看待身后之事。
我曾经见过楚云三次,到他家来过两次,这次坐的椅子,还是我以前来时曾经坐过的旧椅子。听着她的儿女慢慢地述说着,眼睛环顾四周,房间几乎没有怎么装饰,一切都简简单单,墙上仍然挂着我曾经见过的那几幅老照片,墙角摆着一架钢琴,还有一面墙的书柜,里面堆满了图书……一切如前两次来时一样,却宛如楚云老人刚刚离开去做一次短暂的旅行,仿佛是走前匆忙,因此还未来得及收拾整理这间略显凌乱的老屋。
我与楚云见面虽不多,但印象很深刻,她的音容笑貌犹在眼前。我第一次见到她是在三年前的2009年9月中旬,根据上级安排,去看望新中国成立前参加革命的老干部。老干部办公室的同志拿给我一个名单,问我想去看往哪几位?我看了一眼后说,你们就安排我先去看望参加革命最早、年龄最大的老干部吧,楚云便是其中之一。
那是一个炎热的下午,我们的车拐进广安门内一条胡同中一所不大的小院落,院内有树、有竹、有花、有草,花花绿绿,闹中取静。我看到院内的树荫下站着一位满头银发的老人,有些清瘦,但腰不弯、背不驼,没有柱拐杖,而是用手搭凉棚不断地向院门口张望。
“楚云阿姨来接咱们了。”陪同我们的老干办主任王思红看到这位老人后脱口而出:“楚阿姨就是太客气,每次来看她时,她都会到院子门口来接我们。”于是我们赶紧下车,握手寒暄。我感觉她显得要比实际年龄年轻很多,神态硬朗,说话干脆,握手有力,很难想象到这是一双鲐背之年老人的温暖的手。这使我突然想起王思红介绍过的,楚云这些年来每天都要弹钢琴,还常拉手风琴,看来经常活动脑子、动动手指好处多多。
看到楚云这么好的的精神状态,令我想起曾经采访过的革命老人雷洁琼、曾志、著名作家草明等等,都如她这般身材体貌,头发花白而浓密,慈眉善目、博闻强记,她们是同时代人,是同一类人,都是一生坎坷、饱经风霜,而又令人敬佩的优秀女性。
楚云带领我们走进她住的小楼,她在前面引路并叮嘱我们:“慢点,楼道有些黑。”我想向前搀扶着她。她轻轻推开我的手客气地笑着说:“不用扶我,我每天都走这楼梯,每天不知多少趟呢。”然后她一步一个台阶稳健地走上楼,把我们迎进屋。我们把慰问品、慰问金交给她,她很不好意思地说,你们总是这么客气,其实来时什么东西也不用给我拿,来看看,介绍一下社里情况就行。
我感觉屋里光线有些暗,仔细地观察着这这位很小就参加革命的老一代知识分子的家中陈设,心中涌起一种别样情愫。屋里的家具几乎都是旧的,略显斑驳,装饰太过于简朴,甚至有些寒酸。但唯一的就是图书很多,不愧是一位在出版社工作多年的老知识分子。楚云指着桌子上早已切好的西瓜招呼我们说:“天气热,你们先吃块瓜吧,到我这里就别客气啦!这是刚刚买来的,就是为了欢迎你们来……”她说着话先拿起一角西瓜递给我,那神态依然是一位慈祥亲切的老妈妈。我看到墙上挂着几幅黑白老照片,其中一幅是一位牵着马的年轻小伙子。“那是我儿子,当年曾经在山西插队当知青,退休前一直搞科研;另一幅照片是我的女儿,当年在北大荒当知青,现在是中国社科院的研究员……”老人指着照片上说起自己的儿女时,于平淡中流露出欣慰的神情。
我告诉楚云,自己也曾在北大荒当过知青。老人关切地说:“那时你们太小了,一定吃过不少苦吧?”
我笑道:“我们吃过的那点苦算什么,与你们参加革命时吃的苦差远了。你们那时是冒着掉脑袋的生命危险,我们在北大荒就是感觉冷点。不过我写了一本反映北大荒生活的纪实文学,下次送给您批评指正。”
楚云高兴地连声说:“好、好,我一定认真拜读,我对写知青生活的书挺有兴趣,也买过一些这方面的书……”
我们在楚云家聊的时间并不长,考虑到她已九十高龄,便起身告辞。但楚云却劝我们说多坐一会儿,不影响自己休息,但你们如果社里工作忙就不挽留了。她的敏捷思维、平易近人的待人下了深刻的印象。我回社里后向大家汇报了这次慰问情况,大家都有同感。
第二次见到楚云是几个月之后,在社里五楼会议室召开的老干部座谈会上。我特意坐在楚云旁边,将自己写的《革命的事儿》装在大信封里,从桌子底下递给她,并小声对她说:“这就是我上次和您说的那本反映北大荒生活的书,请您批评。”
楚云捧着大信封,一边悄声说“谢谢”,一边打开信封,要将书拿出来。我赶忙说:“您拿回家再看吧。”
楚云幽默地说:“这么厚的书,先睹为快嘛!回到家再详细看……”这就是楚云,有啥说啥,性格率真,不喜欢遮遮掩掩。座谈会上轮到楚云发言,她没有假大空的客套话,而是简明扼要,把话说到点子上,可以看出她的思路清晰。
第三次见到楚云是去年春节前到她家中慰问,老人依然是那么热情好客,尽管已是寒冬,她早早地就到院门口等着我们来,这是我们很感动。坐在她家的客厅里,我感觉一切照旧。她对我说:“你的书我刚看了一部分,因为眼睛视力不好,看书时间不能太长。你把北大荒的知青生活写得很有意思,故事性挺强的,很好读……”我们在交谈中,她还询问了出版社的一些情况,可以看出她对现在建工社的发展非常关心,包括对一些老同事的惦念。
半个多月前,听说楚云因病住院,孙立波副社长代表社里去医院探望她回来后说,老人头脑很清楚,她让每个看望她的人在笔记本上签了字,并鼓励说:“你们这几年干得很好,也很不容易,你们现在这么忙,就不要都来看我了……”这话言犹在耳,转眼却已是天人永隔。
按照中国传统的老理儿,94岁仙逝,应该算是喜丧,但楚云老人的离世却让很多建工社人悲伤和怀念,因为她是一位在抗日战争中的1941年就参加革命并加入了中国共产党,是积极投身民族解放的地下工作者,一位德高望重的革命老人,一位和蔼可亲的忠厚长者,一位1959年就到出版社并主持策划编辑过若干好书的老编辑,一位培养了很多年轻编辑的老知识分子,一位到耄耋之年还充满活力热心参加文艺演出的老琴童、一位总认为自己还很年轻的老人。很多熟悉楚云的人讲起她的很多往事,都不由得肃然起敬。
人们回忆说,楚云关心周围同事,有人生了病,她从家里拿来别人特意给她的好药转送给同事。她很热心公益,每当听说要给灾区捐款捐物,她总是慷慨解囊。我记得 2009 年底,建工社成立55周年时,社里发给每个老干部3000元生活补助,楚云却婉言谢绝,她说:“我的待遇已经很高,退休金也不少,这笔钱我就不领了,但不要声张……”我们明白,她这样低调做好事是为了避免让生活不太富裕的人产生尴尬,由此可见她为人处世的细心周到。
楚云是一位很谦虚谨慎、性情温和的人。她的丈夫曾经是部长级老干部,已经过世。楚云参加革命70多年,资格很老,但却从不居功自傲。电视剧《潜伏》热播的时候,经常有同事让她讲讲参加革命时做地下工作的那些惊心动魄的“潜伏”事儿。她常常付之一笑,婉言谢绝:“那些事儿过去太久了,还是不提了吧。”即使触景生情提起时,她也往往轻描淡写几句带过。其实她有一肚子的革命故事,在血雨腥风、艰苦卓绝的年代,多次出生入死,努力为党工作。她偶尔提起过,当年与她一起做地下工作的很多战友为革命英勇牺牲了,她却死里逃生,真可谓九死一生。随着她的离世,这些故事也就永远地封存起来了,这令人非常遗憾。但是她这种为人低调、不事张扬的优秀美德却深深地印在大家的脑海里。
很多人说:“楚云之所以健康长寿,是因为她的兴趣广泛,天性豁达,心态健康。”她喜欢参加社里为老干部举办的各种文艺体育运动,一直喜欢登山锻炼,手风琴拉的很不错。她60多岁时还与年轻人一起打乒乓球,飒爽英姿不减当年。她80高龄时还买了一架“星海”牌钢琴拜师学艺。老干部聚会时,她常常拉上一段曲子,或弹奏一段旋律。直到92岁高龄,还登台演奏钢琴曲《加沃特舞曲》为大家助兴。她在为大家带来欢乐的同时,自己的身心也得到愉悦。我得知她对乐器的喜爱,特地托人请她写了一篇文章《我的琴缘》,后来刊登在我主编的《建工社人》上,引起了很多人的兴趣,纷纷称赞这位老革命真的是一位了不起的、有艺术细胞的、充满生活情趣的革命老人。
楚云是一位具有宽阔胸怀、有极大包容心的人,无论是在工作上,还是在生活中,都能做到随遇而安、荣辱不惊。我没听她说过豪言壮语,更没有抱怨,她说的话却总是那么质朴动听。很多人告诉我,楚云岁饱经风霜,却是一位性格很随和的人,在最近这次生病之前,建工社每年的团拜会她只要有空儿都会积极参加。她常说:“建工社就是我们大家的家,我们大家共庆佳节是高兴的事儿,看到出版社越来越好,我们兴奋啊!”
得知楚云离世,我们急匆匆赶到她家。汽车拐进那所僻静的小院,但已看不见那位亲切熟悉、热情好客的主人在院门口迎接。走进院子,但见泡桐树依然长势茂盛,楼前的翠竹依然郁郁葱葱,走进那栋熟悉的灰砖小楼,踏入那间平凡的客厅,屋里的摆设一切依旧,没有丝毫变化,但却已物是人非,因为主人已经远行……
党委书记张兴野代表我们向楚云的家属表示慰问后说,有什么困难或要求就提出来,社里都会尽力解决。楚云的儿子很平静地说:“我妈没有提要求,以前曾经向我们提出要到意大利看看文艺复兴时期的优秀建筑,去年我们陪她去了一趟意大利,了却了她的一桩心愿。她还说过一个愿望,就是很想在有生之年到台湾岛看看,因为1948年夏天她的地下工作者身份暴露了,遭到国民党反动派特务的通缉抓捕,她接受组织之命连夜从上海逃到台湾,在那座岛上躲避过一段时间。她后来一直想再到台湾走一走,看看时过境迁之后,那座让她躲过追捕、死里逃生的宝岛现在发生的变化。但以前由于众所周知的原因,大陆和台湾岛之间往来很不方便,后来容易成行了,我妈却突然病了,而且越来越重……”说到这里,儿子眼含热泪,遗憾地摇摇头。他停顿了一下接着说:“我们想把母亲的骨灰保留一部分,以后我们去台湾时,撒在那座宝岛上,用这种方法告慰母亲的在天之灵……”屋里的空气突然显得有些凝重而沉闷。但我心中分明感受到一种“于无声处听惊雷”的震撼。
是啊,楚云是一位资格很老、党龄很长的革命老干部,但她一直谦虚谨慎,从不居功自傲。她离休后没向党组织提出过任何个人要求,而她心中的愿望也显得与众不同,这不禁更加令人感慨系之。我想,楚云身上具有的这种淡泊名利、认真做事的人生观、价值观或许就是她长寿的原因,也是她令大家尊敬的原因吧……(原载《建工社人》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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